天罡
【六十】金城宫
这个冒犯的姿势,方诸并不抵触。他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青年的脸。
“放肆。”
青年皱眉挥开他的手。
方诸后退两步。面前的人好像不记得自己了。比起汹涌的悲伤,方诸此刻更多的是怅然。
他总觉得小蛟龙会在明日下凡来与自己相见,明日复明日,明日何其多。眼下真的见到了,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。流觞仙君行侠仗义泽被苍生三千多年,所杀妖魔鬼怪不计其数。而这短短四十年,对人来说几乎是一生,对方诸来说,难熬,也不难熬。
他像新生儿一般,重新感知这个世界。风,有风的模样,水,也有水的轮廓,跟以前都不一样。
他在人间过着奇怪的日子,等着等着,竟然就四十年了。
仲旭说:“蛟珠呢,还来。”
三届唯一的神明并不似玄穹那般慈爱温柔,直接向方诸伸出手。
方诸并非不想还,只是…
“你…您是天帝,区区一颗蛟珠,为何特意下来一趟。”他问的很隐晦。
“因为是朕的蛟珠。朕要,不需要理由。”仲旭环顾室内,衡量了一下这是个什么地方,然后露出些鄙夷神情:“你是凡间所说的,伎子?”
“……我不是。”方诸忙道:“我…弹琴。”
“侠客、游士、教书夫子,四十年学什么不好,学人卖笑。”仲旭说完,不等面前的人解释半句,便抬掌掏向他腹部。
只听得噗嗤一声,方诸腹部出现一个血窟窿。鲜血像雪地里盛开的红梅,绽放着染红衣衫。
仲旭指尖捏着颗玻璃球似的金珠,就是这个东西,让方诸四十年不老,青春永驻。
方诸捂着腹部的伤口缓缓跪坐在地上,他青葱似的指尖快速皱缩,光滑的皮肤出现皱纹,剔透的面颊浮现淡淡的斑块,桃色的眼尾像花瓣枯萎,蔓延出岁月的纹路。
头发,白了。
白藤从发尾开始生长,眨眼间爬了满头,连睫毛和眉宇都未曾放过。呼吸变的困难,骨头变的酸疼,每一次心跳都要耗尽全力,他甚至抬不起头来再看那高高在上的青年一眼。
衰老,是方诸第一次尝到的滋味。
仲旭擦了蛟珠上的血,思考这个历劫纪念品摆在哪一座宫殿比较合适。
天寿阁?有点老。天相阁?有点衰。天枢阁?有点不搭。沧澜阁?…额…
要么……
龙神用鞋尖将奄奄一息的凡人拨过来,他苍老的宽容形同枯槁黄花,一双眼湿漉漉的瞧着自己,仿佛在瞧这世间至极温柔的事物。
疯了吗他是?
仲旭俯身捏开方诸的嘴,把蛟珠塞进他嘴里。
珠子回到身体里,方诸才像喘上一口气,昂首大口呼吸。他嘴角还流着血,但衰老的痕迹已慢慢退去。他的皮肤重新舒展成让人心悦的程度,眼角泪痕悠哉,看的人心里痒痒。
但满头长发却没能恢复之前的乌黑色泽,仍是雪白的。
仲旭蹲下,握起他的发丝像捞起一捧雪。
“单一颗珠子不好看,朕觉得,还是把你摆那罢。…”
自己这个便宜师父,长得其实……其实还是有几分姿色的。
方诸的伤口还没愈合,被龙神用头朝下的姿势一下扛到了肩上。
“呃…”他疼的闷吭一声。
“娇气。”仲旭冷哼,把人翻过来抱在怀里。
方诸被小徒弟这么抱在怀里,恍若隔世。腹上伤口也快速地愈合了。
“你这是什么表情,怎么,不想去天上?”
方诸摇头。又点头。最后怕他误会,说:“想的,没有人不想去天上。”
原本只是好奇心驱使,打算掏个珠子就走,却莫名其妙抱了个大活人回天上的龙神脸色不好看。天上的各路神仙已经在这短短一个月间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,随心所欲…
比起玄穹,褚仲旭才是真的坦荡,这三届都是他救下的,他谁也不亏欠。如今灵肉合一,渡了天劫,乃唯一上神,做事更是讲究个:朕高兴。
他抱着人回来,那人一头白发,将脸轻轻藏在他胸前。
他也不忌讳哪个门朝着哪里,直接上北天门。这是他当年丧命的地方,也是复生的地方。飞鳞成甲,白骨归身。就连容貌,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,用了前身那蛟龙的。
所有人就见当年那张人人欺凌瞧不起的黑蛟顶着一双龙角,拖着玄色龙袍,在九重天四处溜达。
他废了玄穹的旧制,甚至没有召集众仙商讨一番,就自个儿写了些新规定贴上,凡提出质疑的上仙无一例外被封了仙术,扔下九重天历练三五百年。
他独断专横地如此坦然,坐在神座上仿佛回了家般自在。三十六天罡在眼中不过是得力仆从,而人命…
是个什么玩意儿?
人命如蝼蚁,蝼蚁如人命。都是吹灰之物。
龙生来是龙,而非付出过什么努力。
微风拂过,空中飘来几片金色的叶子。有一片正落在了方诸怀间。叶子上有种让人熟悉的气息,像是一位认识多年的旧友。
方诸看见了一棵生长在北天门的金色杉树。
之前没有这棵树的,天上才四十多日,这树哪来的?
杉树倾斜,树干坚硬,整个呈现向前铺张的趋势,像是个冲出来的身影。那前伸的树枝则是他握在掌中的剑。
方诸转头看了半天,“那是……”
“树。”
龙神陛下没有带方诸回沧澜阁,而是把人带回了金城宫。就是之前的金澈宫。他翻手间便能改变宫殿格局和装饰,变得和之前很不一样。金色一律被缁色所取代,整个宫殿暗沉而华贵。
他将方诸放在了一张空的桌面上。那桌子很小,像是专门用来摆放什么雕像或者宝贝的。
方诸坐在上头,有些迷茫。
他背手后退两步,微微偏头欣赏了一会儿,得出结论:“将你摆在此处,倒挺好看。”
方诸面色有异,侧头不看他。
“怎么,不愿意?”
方诸忍了又忍,还是问道:“陛下…将潋尘阁那些王孙子弟弄到哪里去了。”
“哪些?什么阁?”仲旭表情迷茫不似作假。
方诸只能解释:“就是…我在的那个地方,那些人。”
“啊,朕不知道。”
“…什么?”方诸惊愕。
容貌年轻而出众的天神负手弯腰,靠近方诸的脸,一字一顿地说:“不知道。”
方诸银白色的睫毛眨了又眨,褚仲旭能感觉到他的惊讶。
“你…不知道?不知道是什么意思?你施的法你怎么会不知道?”
龙神直起身:“不知道的意思就是不记得。万万年的事,这种打个响指的事情,朕每一件都要记得么。天上、地上、水里?只要不在朕眼前就行,哪管那么多。”
“那是人命!你怎会如此不拿人命当回事呢旭儿!”
龙神一怔,随即皱眉:“你叫朕什么。”
方诸不说话了。
他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,不知在懊恼自己认错了人,还是说出了心里话。
仲旭一把捏起方诸下巴:“你,共工的养子。朕没杀了你就算你命大了,你是与共工老儿一样装慈悲装上瘾了,敢对朕指手画脚。”
他力气很大,一下就掐红了方诸的脸。
“还是你觉得…朕依旧是那条蛟龙,对你思慕已久、爱慕不已,事事恭顺。”仲旭眯着金色的眼睛:“我大抵还是有一丝印象的,你在沧澜阁用戒尺打我的时候。”
方诸愣愣地看着仲旭。
“然后朕便弃了那段记忆。”
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想删掉的回忆,众目睽睽之下的出丑,痛不欲生的失去,头皮发麻的尴尬…
对龙来说,变成一条蛟,叩拜上仙做师父,还追着舔了上千年。这无意于逼迫而立之年的男人回顾自己鲁莽时期做的蠢事,而且一件比一件要命。
仲旭在化龙时,把蛟龙的记忆丢还给那具死躯,并不准任何人提起“当年”。
即便如此,他还是经常从小宫女口中听见,从前的自己是多么迷恋流觞仙君,是金光闪闪三届第一大舔狗。
“你长得嘛,实话实讲,并不丑陋。只是这颗心…实在肮脏。”龙神冷冷地说:“朕历劫做蛟龙时似乎在北冥阴界求娶过你,听说你为了个叫白振易的姘头,给了朕当胸一刀,然后跑了。…用的还是朕自己个儿肋骨磨的匕首。真是菩萨容貌,蛇蝎心肠。”
“我当时不知道你是…”
“龙。”仲旭轻声:“你不知道我是龙,你信你养父,情有可原。你当时不愿意跟我走,现在愿意了,也因为朕是龙罢。”
听见这句话,方诸本握着他手腕的手松开,垂了下来。
他认真仔细地看面前男人的眼睛。方诸不懂的神的轮回是怎样的。可能只有玄穹能说的清。眼前的男人才是神话书中的人,是离他遥远的…
龙。
与旭儿究竟是什么关系。
一生轮回,相望皆空。
“既如此,你现在愿不愿意…跟朕睡呢。听说,朕从前没少睡你。是不是因为这具身子睡着很特别好,朕才格外喜爱。你。”
面对这样的羞辱,方诸选择闭上眼睛。心弦紧绷,前所未有的寂静。
“朕化龙,第一个举剑向朕刺来的就是李灿。所以,…”
破军仙君哪知道龙不龙的,不过是奉玄穹之命,刺向那杀害鉴明的孽障。当龙的鳞片飞来,李灿就意识到不对了。
白金色的光晕里伸出一只漆黑锋利的爪,接住了剑尖的锋芒。也是在剑触碰到龙爪的瞬间,北天门的地面一颗金杉树拔地而起,藤蔓缠绕住李灿的战靴。然后迅速爬上小腿。
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,李灿被金杉树包裹住了,就连他举剑伸出的手也化作金色的木质,剑尖被藤蔓紧紧包裹。
瞬间,那金杉长满叶子,亭亭如盖,随风轻扬。却再看不出仙君的模样。
九重天的人都知道破军仙君被锁在金杉中,龙神却问也不问,只当自己不小心顺手拍死了只苍蝇。他不开大会,不召见神仙,凡间闹了水灾他不管,只琢磨淹死的人差不多了,便打个响指,了却这场灾难。
他不仁爱,却强大,视众生平等,俯瞰三届。有自己的尺度,不容置喙。
臻宝仙君和延寿仙君鼓起勇气一起到金城宫,为李灿求情。不曾想双双被他送下凡历练去了。
有这样一个神,谁敢多说什么呢?
方诸看着仲旭的表情已经是彻底的失望,他觉得面前的人无比陌生。明明是一样的灵魄,就算没了历劫的记忆,性格怎么会差这么多。
“李灿是战神,在凡间信徒无数,你不能这样对他。”方诸说:“将他放出来。”
“为什么?朕又不缺他一个战神。”
“这不是缺不缺的问题。他在天界数千年,南征北战,平乱妖魔,战功赫赫。你这样做会让三届心寒!”方诸恨声同他讲道理。
可褚仲旭根本不听道理,还用揶揄的语气,靠近方诸耳朵:“是让三届心寒,还是当你心寒?”
“……”对牛弹琴。
“这不是求人的态度。”褚仲旭松开手,叉腰站立。
他看着方诸的眼里除了嫌弃、轻蔑,还有恶劣的玩味。仿佛是从凡间捡了个什么好玩的东西,兴致勃勃。
“朕历劫的时候,你也是这样的么?”
“朕历劫被困返衷塔百年的时候,你为朕这样据理力争过么?”
“师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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