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狐狸不吐狐狸皮【伍】
【伍】 凌越的凌
（我承认我是想吃蟹黄和鱼脸肉了…）
原则意义上，神仙可以不睡觉不喝水不食五谷杂粮。
只是原则意义上的，并不是说他们不困不饿不渴没有口腹之欲。
元凌被罚禁闭千年，也就是说有千年不曾吃东西。天帝垂怜，不但允了母子团聚，还令太子龙渊亲自带宫膳一百零八例去白黎殿，陪元凌和一直在东海长大的元乐用膳。
宫娥的水袖流转成水波，浮在半空，百道珍馐称放在水波上，围着白黎殿的花园，徐徐旋转，逐一流转到元凌面前。
天帝强行安排的“一家三口”团圆饭，副将自然心中明镜，将镇守白黎殿的天兵天将撤下，留下三人的静享恬静时光。
元凌幼时嘴挑，无论在凡间做皇叔还是上天当四殿下，吃食总是精而再精。
珍珠蟹通体雪白，蒸煮后是一种浅浅的粉色，只有北海白滩才能捕到。元凌只吃母蟹的蟹黄，其余部分丢掉。
剑锋鱼又细又长，在水下游窜速度之快，与四海水侯相差无几，每次为了抓这种鱼都要布下天罗地网，费时费力。而元凌只吃它的鱼脸肉，指甲盖那么一小块。
龙渊深知他的挑剔，剥了蟹壳给他：“每个元年都是珍珠蟹黄最鲜美的时候，凌儿，来。”
元凌以箸碰了碰浅色的蟹壳，道了声多谢殿下。转过头，把蟹黄给了元乐：“北海与东海相隔万里，乐乐，尝尝。”随后，他从龙渊另一只手拿过珍珠蟹余下没了蟹黄的部分，取一旁开蟹小器，不紧不慢的对着蟹钳凿了起来。
粉红的嘴唇抿下雪白的蟹肉，元凌出身皇室，后入天帝王族，吃东西总是姿态优雅。
“太子殿下？”
龙渊回神：“……你…”他眼神看着元凌手中的小镊子：“你以前嫌麻烦，从不吃蟹肉。”
元凌从蟹腿撤出一条完整的细嫩蟹肉，莞尔：“从前嫌麻烦，现在不嫌了。殿下，人会变的。”
元乐吃蟹黄吃的小嘴儿都黄了，用雪白的袖子抹。元凌把他手拉下来：“别学你另一个混账爹。”
龙渊又是一愣。
他以为元凌会不愿想鬼厉，却不曾想他这样平淡的提及他，表情都没变。
元乐一听自己这抹嘴的姿势像鬼厉，恨不得把半个胳膊切了，一整顿饭做的端端正正，后腰溜直。眼睛时不时瞄着元凌，眼里都是：夸我夸我。
与千年前的元凌如出一辙。
“乐乐乖。”元凌说。
元乐是孩子，饭量不大，元凌刚从青锁山出来，不易吃太多，龙渊更是贵为太子，对这些东西不大新鲜了。所以一百零八道还没转完，晚膳就已草草了结。
龙渊离开时元乐抱着他腰，骗说白黎殿有小鬼，晚上缠着爹都睡不好觉，让龙渊留下陪元凌。
龙渊挣脱掉一个孩子的力气还是有的，但他脚步慢了些，回过头看藤椅上闭目养神的元凌。
九尾天狐气质出尘，一身白衣偎藤椅扶手上，周围是花圃和鸟雀，他似一幅美人画。龙渊突然意起千年前那场三届混战，眉宇间稚气未脱的元凌一身白甲，跪在天帝身前，他干脆的说，愿以死战。
那时的元凌魅力四射，耀眼异常。
元凌睁开眼，眉目中没有千年前的戾气，一片温和，不急不缓的说：“元悦，不要闹。”
元乐嘴一撇，不乐意了，但也只能松开手老老实实回到他爹身边，变成一条狐狸皮围巾，团在元凌颈间。
即便是意料之中，龙渊还是有些失望，他尴尬的笑了笑：“凌儿早些休息，孤先走了。”
“恭送太子殿下。”
天界没有黑夜与白天之区分，日月同辉，在混沌的上空来回交错。离天都近的星子被一些有闲情逸致的神仙改成的行殿，到了名义上的夜晚，一些星子上响起神仙们把酒言欢的，对诗词做书画的爽朗笑声。
元凌睡在藤椅上，脖子上团着他儿子。
月照头顶，太阳在最远处。此刻是天都阴气最重，最寒冷的时候。藤椅太硬，元凌后背自肋下的旧伤隐隐作痛。花园离寝殿不过几十步，但他犯起了懒，加之脖子上的小狐狸睡的打起呼噜，他便没有挪动。他似被梦魇了，眼皮沉重。
忽而听见谁的脚步声，缓慢的靠近。
元凌身上被盖了个东西，他使劲儿睁开眼，一片黑色。脖子上的乐乐不只是睡掉了地上还是被人拿走了，凉飕飕地。
“嗯……”
他感觉自己身体腾空，被人抱了起来，登时挣扎起来。莫说白黎殿，整个天界也没两个人敢这样碰他。
元凌知道自己被人下了法术，困在半梦半醒的状态，醒不过来。周围冰冷的空气变暖了，鼻间花草芳香被屋内熏香代替。元凌熟悉这味道，他被人抱回了房间。
他脸上盖着黑色的东西，勉强眯起缝隙也看不清东西。元凌担心元乐，狠咬了舌尖一口令自己痛醒三分，凝神默念法诀。
剑鸣嗡响，那个抱着自己往床上放的人动作一僵——不知何时凭空出现的归离剑直指胸口，已经刺破衣袍。
“凌儿。”
他一开口，这次换做元凌呆了。
面上黑色的布被拿下，原来是一件黑红的袍子。鬼厉终年苍白的俊容出现，他弯腰，两鬓碎发落在元凌脸上：“剑收收，我放你到床上。”
剑锋一寸未退。
………
鬼厉叹着气，直接弯下腰。他胸口抵着剑，这动作令归离刺入胸口寸余，黑红的血顺着剑身流下里，一滴就掉了下去，眼看砸在元凌的白衣上。
鬼厉伸手，把血接住。
他起身，徒手握上归离，魔气将剑包裹，强行收进剑鞘，凭空消失。他哼声，跟一把剑置气：
“不自量力，也不看是谁把你送他的。”
元凌：………
“乐乐呢。”元凌不问鬼厉为何而来，也不在意，他只是担心元乐。
“什么东西？”鬼厉坐在他床边，俨然一副唠家常状态，就好像两人是普通好友，许久未见那样平淡。
元凌看鬼厉良久，想来是鬼厉来前元乐就跑了，不然鬼厉见到元乐，不会如此平静。
“魔君大驾光临，有何贵干。”元凌这般冷淡的态度在鬼厉意料之中，他在屋内看了一圈，又在元凌身上仔细找了找，未见想见的东西，踌躇着问：“玉兰坠收到了么？”
“哦，那个。”元凌起身，从床头的小抽屉里拿出盒子，双手奉上：“物归原主。”
鬼厉自然不接：“这是你的了。”
“承受不起。”
“……凌儿，别生气了。”
鬼厉着实不会哄人，也没有眼力架，看不出元凌是真的不想要，而非像以前那样耍脾气。
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？”
元凌：………
不想猜谢谢。
鬼厉自魔界赶来，还要避过天界守卫，按常理他想进白黎殿还是有难度的，但晚膳是天兵天将都被撤下了，才给他着了空子。
想来两届尊主来见他还要偷偷摸摸，避人耳目，鬼厉都觉得自己没面子。
他自空中一抓，抓出一团丝线。
元凌：………
“七彩蛛丝。”鬼厉将丝线抖开，那团蛛丝细且坚韧，乍一看是白色，不同角度被灯火照着又有不同的光泽。
元凌：………
“也不是很难找，我把它也抓来了，给你做衣服，如何？”
鬼厉右手凭空出现一只玻璃罩，里面一只巴掌大的生无可恋的彩色蜘蛛哭成泪人，一会儿变成上面人脸下面八条腿，一会儿变成下面人腿上面灯笼脸，尖叫着救命魔君饶命。她是她们家一百二十代单传，只想靠传家手艺养活那一窝小蜘蛛……
元凌太阳穴在跳，面对鬼厉面瘫的脸，牙缝里挤出两个字：“放生。”
他可以确定乐乐持强凌弱的性格就是随了鬼厉。
鬼厉不敢不听，打开玻璃罩。蜘蛛立刻变成正常人形大小，刚往外跑又吓了回来：“魔君救命啊，我听见神仙在笑！”
鬼厉：“………”
元凌：“不必用听见鬼在笑的语气讲天界神仙，你虽是妖，但只要不作恶就没人伤你。”
七彩蜘蛛精闻言大喜，三拜九叩，又跑了。
“魔君如果没有其他事情，请回吧。这里毕竟是天都。”
鬼厉以为自己拿出蜘蛛丝元凌就会高兴的又蹦又跳，却不曾想是这样冷淡的态度。
“凌儿，跟我回去吧…”鬼厉的手永远没有温度，此刻摸着元凌、小心翼翼捏他指尖。
元凌把手抽了出来，垂下眼：“魔君自重，凌是太子殿下未婚妻。”
“………”鬼厉脸阴沉着，“那又如何？一千年前你不也是？”
“原来魔君也记得，凌一千年前就是太子未婚妻？”
“…………”
“凌斗胆一问。”元凌抬头，眼里没有情绪，更别提喜悦，“碧瑶姑娘还好么？”
“凌儿…”鬼厉指那玉兰坠子：“这个已经……”
“魔君千年前教凌一句话：情深无转移，莫做无用功。凌今日逾越，把这话还给魔君。”
元凌背过身去，以不痛的那侧挨着床，留给鬼厉一个背影，毅然不动。
鬼厉缓缓伸手摸元凌腰肋处，元凌不躲，也不回应。
魔气与仙气水火不容，万幸鬼厉是个杂家，什么都会，费了半天力将黑森的魔气转成青白色，丝丝融入元凌的旧伤。不多时，元凌呼吸顺畅许多。
鬼厉做完这些，穿上黑袍。
“凌儿…”
元凌未动。
“你要什么？”
………
“我过几日再来看你。”
月色偏移，太阳转了个弯，二者交换了位置，鬼厉消失了。
元凌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。
他在心里琢磨着鬼厉那句，你要什么…
玉兰坠，天狐血，伤心花，合欢铃，天帝冥石，肋下穿身一剑，一千年的禁闭。
“我要从没见过你…”
…………
张小凡把碧瑶的尸体抱回山洞，他不愿相信碧瑶已死。但事实如此。他不吃不喝，日夜抱着碧瑶的尸体呢喃，然后体力耗尽，晕倒过去。
元凌一次次给他渡灵气，然后愁眉苦脸。他在天上时记得张小凡是个又聪明又勇敢的少侠，怎么实物与听上去差距这么大？
张小凡为碧瑶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里，元凌总偷偷跑出去看天。那日他在云间看到一条龙影，龙吟阵阵，电闪雷鸣去，风雨欲来。
“小凡哥哥，我得走了。”
张小凡背对元凌，又在给碧瑶喂水。碧瑶毕竟是肉体凡身，死后身体会出现一些变化。
此刻…纵然有张小凡以魔气保护，少女的皮肤也松弛下去，手臂长出尸斑，远看狰狞可怖。
“小凡哥哥？”
张小凡跟个傻子似的，元凌叫了半天，转过去才发现他正面对碧瑶胸口的伤口发呆。那伤口已经变成深黑色，又肿又丑。
他自言自语：“碧瑶爱漂亮…”
元凌蹲在一旁，伸出手戳了一下绿衣女孩的手臂，皮肤一碰就塌陷进去一块。
“小凡哥哥，天…我父亲说，人死了要埋进土里给虫子吃，你这样抱着，她会烂掉的。”
张小凡长得俊美，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令元凌于心不忍。龙渊已经找了他三天，他再不回去怕是整个天界要翻了。追杀张小凡的两个门派受到重创，此刻视张小凡为眼中钉，肉中刺，以张小凡现在要死不活的状态，只要离开这山洞，必死无疑。
“你现在已经是魔了，待在凡界太危险。小凡哥哥，碧瑶姐姐已经死了，你要振作起来，要活下去才能不负你两个师父的期待啊。”
张小凡充耳不闻，他这些天瘦得脱相，眼眶深陷，眼底魔气森森。
“你知道魔界吗？我不知道怎么走，但…但我觉得你挺厉害的，你去那里寻找魔君庇护。”
张小凡心思混沌着，却对碧瑶的事格外清醒。山洞挺冷，碧瑶却变成这样，他望着外面阳光，沉沉的抱紧碧瑶：“太阳会晒伤她…”
年幼的元凌脑子里莫名弹出俩字儿：冰恋。
龙吟声渐近，远处天色更加阴沉。
元凌围着他急得团团转，他怕自己前脚离开，后脚张小凡就把自己祸害死，又怕自己不走，天界找来，看见自己同魔界的人在一起，牵罪于张小凡。
左思右想，元凌下定决心。
他蹲到碧瑶身边，面前把张小凡的脸捧起来：“我让碧瑶姐姐不怕阳光，你就带她去魔界好不好？”
张小凡目光呆滞看着元凌：“她睡着了…”
“是是是，她睡着了。那我让她睡得漂亮点，你就带她去魔界，好吗？”
张小凡低头看碧瑶的脸，碧瑶生前爱漂亮，从小到大都漂亮，此刻自己魔力几乎枯竭，碧瑶脸上也开始长尸斑。
他缓慢的点头：“她爱漂亮…”
元凌叉腰站起来，凭空摸出一把尖细的锥刺来，小巧精致，锋利无比。
张小凡眼底闪过一抹冷色，忙护住碧瑶：“做什么！”
元凌并没回答他。他也想像当年看酒元仙君那样，眼睛都不眨就把手掌划破画符，但他不行啊，他怕疼。元凌从小养尊处优，摔个跤都不行，何况破皮。
他拿着半透明的白锥刺比划半天，最后对着中指，颤巍巍的扎了一下。
一滴带着幽香的狐血流出，艳红色。
元凌用中指比着张小凡。
张小凡还是警惕的模样，元凌夸张的嘶嘶哈哈半天，才把手指递到碧瑶嘴边去。要把自己的手指伸进死人嘴里，想想还挺可怕的，但元凌怕自己不这样做，等再下凡就是两具尸体了。
九尾天狐福泽众生，连王族都能得到庇佑，何况给区区人类喝狐血。
几滴血入体，碧瑶浑身发出金光，胸口狰狞的伤口缓慢愈合…
张小凡感受怀中人在微微抽动，眼里抑制不住的的狂喜：“碧瑶！…碧瑶你醒醒…”
张小凡记得那日自己昏迷前伤痕累累，醒来却完好无损，他才像眼前的男孩必不简单，但没想到居然能……
碧瑶身上的尸斑褪下去，脸上甚至带着点红润血色，张小凡还在叫她名字。元凌收回手指，呼呼吹气：“她已经魂飞魄散了，我只能保她肉身短期不腐，却救不活她。小凡哥哥，你答应我的要做到。”
“碧瑶……”
张小凡眼里的绝望他都看见了，心里居然跟着难过。元凌不想多留，转身离开山洞。
元凌走到洞外时，听见张小凡叫他。
“…你等等…”
元凌脚步停下。
张小凡将碧瑶放下，温柔的撩开她头发，少女真的就像睡着一样安静，似乎随时会睁开眼。
张小凡看向山洞口的白衣男孩，这是他这十几天里难得仔细认真的看他。男孩很美，美得令人惊艳，他侧着脸，挺翘的鼻尖在阳光下闪着光，长睫毛接住阳光，纯美不可方物。
张小凡问：“你…叫什么名字…”
男孩莞尔，笑得像一只小狐狸。
“元凌，凌晷的凌，凌越的凌。”
元凌眨眼便消失了，张小凡隐约看见九条尾巴。他抱起碧瑶，身体还有些摇晃，但勉强稳住。
“元凌…多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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