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罡
【五十二】深渊不见底
共工,凶神,人身蛇尾,性属阴水。
万万年前,失去天下信仰,真身湮灭。想要重塑天神真身的条件极其苛刻,要寻得世间极致阴寒的容器,又有要浑厚的灵力养育。
玄穹养在膝前的孩子有两个,一个是命格阴寒的白振易,自出生就是白发银瞳。另一个则是孤月独明的方诸,天生仙骨。
玄穹在两个孩子间选了方诸。
三千三百年修为被吸食干净的之时,便是真神肉身重塑之日。他如此谨小慎微,为求真身。偏偏仇人的尸骸不腐不灭,口口相传至今被人信奉。
凡间以龙为贵,帝王自诩为龙。北冥宫殿随处可见龙鳞雕饰,信仰鳞堤。九重天更是因龙骨而存在,就连他的金座上也要雕刻龙的形象,以彰神明之光荣与无私。
光影交错着落在床榻间垂下的那只手腕上,腕上绑着金色锁链,手腕内侧一道深深的伤痕可见骨,半个床都被血染湿了。
玄穹用湿帕子慢慢擦着那道伤,一边擦拭,伤口便愈合了。
“鉴明可知,孤这些年来过的也不如意。”
流觞仙君眼神虚无地看着紧闭的房门,手腕绵软无力,骨头在里摩擦咯噔响,俨然是被折断了。
“孤日日睡在宿敌的尸骨上,没有一日不做噩梦。那滋味谁能想象?”
擦拭完毕,玄穹开始帮方诸梳理头发。他的簪子不翼而飞,如水墨般舒展温柔的长发此刻被冷汗凌乱的贴在脸颊,垂在床下的发尾打了结,像被抓着拖拽过。
若不是他屡次三番的逃跑,也不会被如此对待。
“你这孩子,从小就爱钻牛角尖。我是玄穹还是共工有什么关系?不是一样的疼你?这万万年来三届在孤手中不是一样运作。万物生发,日月如故。”
这些天来,流觞仙君想方设法地作死,但无论怎样,都会被天帝发现,治好,然后强迫他喝药。今日他还用金链隔断了腕脉,以为这样便能解脱。结果又是白忙活一场。
方诸的眼窝微陷,嘴唇惨白,微声说:“你为什么害怕。”
“嗯?”天帝动作一顿。
方诸的眼角处有血丝,缓缓看向玄穹:“你若不做亏心事,有什么怕的…”
“你还小。你不懂。”玄穹低声说。
“我懂……”方诸的声线沙哑而虚弱,却在法力注入中再次从濒死的状态渐渐活过来,“你连跟自己养大的孩子都不敢说真实身份,因为你知道,你不是正道。”
他青黄的面颊浮现粉红,干燥苍白的嘴唇重新水润,就连扩散的瞳孔都恢复了正常。
仿佛一朵衰败的花朵重开。
“你所做的事被三界口口相传,你洗都洗不清,所以心有余悸,你怕……怕我知道真相便对你刀剑相向。你心虚,因为这世间是有正邪之分的。”
玄穹冷笑:“正邪?世人愚昧无知,刻板印象罢了。什么叫正邪?孤告诉你,成王为正败寇为邪!待到拿回真身,孤自会矫正这群愚民的腐朽思想。”
昔日熟悉的容颜脸上闪过癫狂之色,让方诸陌生。
玄穹强行给方诸灌了半碗汤药,便要去处理旁的事务。
方诸脸颊被掐出青紫,又因圣身缘故,缓慢消退着。
“父亲…”
玄穹微怔,回过头很意外地看向方诸。
几千年来,流觞仙君克己复礼,从未逾矩叫过他一声父亲。
“你叫孤什么?”玄穹急步回到榻前,收了链子将流觞仙君扶在怀里。他身形高大不已,方诸在他胸怀中,就像一只傍依的白鸟。
“父亲。”方诸攥住了他的袖子,声音沙哑:“…三千多年…你可曾有过一瞬…舍不得。”
舍不得我做你真身的容器,舍不得我这样死去。
满月之时,他腹中真身蠕动翻腾,几次要破腹而出,最终因为时间还不够,才让他又活了这些日子。
而这期间玄穹便疯了似的用各种补品喂养真身,生怕下一次满月时,自己不死。
“傻孩子,孤什么时候舍得过。”
玄穹温柔地抚摸方诸的脸颊,擦掉那颗滑下来的泪珠。
“孤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。”
方诸眼里刚浮现一丝希望,就听玄穹继续说道:“天生仙骨,肉身成圣,孤月独明。你不知道你有多珍惜,多难得,多贵重。除了你三届没人养的了孤的真身…你简直就是,天生的上神容器。”玄穹越说语气越痴迷,“哪怕一日看不见,孤都心焦难耐。没有人比孤更舍不得你。”
方诸最后一点希望也被碾碎了,他松开了玄穹的袖子,只道:“你让我死罢…”
“会的。”玄穹抚摸着方诸平坦的冰冷的腹部,轻柔又小心:“但不是今日。乖,睡一觉,晚些时候有人要见你。”
玄穹在方诸后颈处微微捏了一下,方诸便陷入了昏迷。
……
疯病。
虽然延寿仙君看了方诸也打包票说他是疯了,癔症的严重,但其他上仙该担心的一分也没有减少。
旁人不能见方诸,但汉阳仙君总能见罢,那可是他嫡传的大弟子。
也许见了一面,病就有所好转呢?
卓英在金澈宫外跪了一日一夜,孝心感天动地,总算跪开了金澈宫的大门。
卓英被请了进去。
白振易负手带路,并叮嘱道:“鉴明身子很差,与你聊片刻之间就该回去休息了,你不要缠着他,耽误他治病。”
“晚辈明白。“卓英很规矩,未见师父,也忍着含章仙君的趾高气昂。
白振易停在殿门前,转过身:“进门前也要将身上一切利器除了,为了保护你师父,也是保护你。”
卓英无不配合。
他除了猃狁,连坚硬的腰带、发簪都摘了,又被小仙童从头到脚的检查一遍,才放行。
金澈宫内有一股散不开的药味。
多日不见的师父盘着膝盖坐在棋桌一侧,手执白子,另一侧则是金光闪闪的玄穹天帝,手执黑子。
“鉴明,该你了。”
卓英得道玄穹眼神的准许,放轻脚步上前观看棋局。师父的棋技高超,三届难觅敌手。此刻白子竟被黑子杀的节节败退,蜷居棋盘角落。
按理方诸会大大方方地认输,重来一盘,而不是苟延残喘地想方设法求生,再被玄穹玩虐般杀得片甲不留。
卓英注意到师父的左手半藏在桌下,软绵绵地耷拉着。
“师父…你的手?”
方诸下意识藏了一下。
他又看了天帝一眼,天帝面带无奈的笑意,仿佛在跟一个孩子,或者一个得了癔症的疯子耐心十足的语气说话:“你自己告诉汉阳仙君,手是怎么的弄的。”
方诸缓缓转眼看向卓英,眼角湿而红,仿佛情绪要崩塌,却又慢慢平静下来。
卓英扑通一下跪下。
方诸哑声说:“我自己弄的。”
“师父!师父你为何要伤害自己!”
方诸张了张嘴唇,不知能说什么。
玄穹接过话来:“你啊,应该多见见汉阳,想想你自己又不是只有仲旭一个徒弟。冲动做事之前,要多为他考虑。”
“天帝教训的是。”方诸抹了棋盘上的黑白子:“这一局是臣输了。”
“师父…”卓英听出一丝不对味来。
“卓英,你腕上是什么。”方诸问。
卓英挽起华袖,那是一条水绿色如蟒蛇般缠在他手臂上的仙绫,见光之时宛如阴潮之地生长的动物,难耐地扭曲几下。
“回师父,是天帝赐的宝物,仙绫。”
方诸想起了,李灿有一条赤色的,藏天虚有一条橘色的,元廉贞的则是明黄。
方诸伸出右手来,换了个语气:“给师父看看…好不好。”
仿佛不谙世事的孩童,天真的讨要一把长刀。
卓英微怔,视线在天帝脸上流转,见天帝并未拒绝,好似只是师父又发病了。卓英遂摘下仙绫,双手奉给流觞仙君。
握住那绫,方诸才算松了口气。
“蛮水云荒有一种花草,叫寸心。是红色的,跟红树林的山丹花很像。但长有七片花瓣,花芯是罕见的白色。”方诸抬手,摸了摸卓英的发顶。
摸的又慢又仔细,仿佛汉阳仙君只是当年的一匹小狼,这是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亲近。随后,他把随身的玉佩也给了他:“去找。找不来,你便也别回来了。”
“师…师父…”卓英错愕地抬头,求助般看向天帝。
沧澜阁的书室什么都有,他和旭儿受师父影响,博览群书。从没听说过寸心这种玩意儿。
师父当真是疯了不成?
天帝却没有制止,对方诸无度地纵容:“鉴明的棋既然输了,让孤把你的手治好,然后好好喝药,好好休息,好好养病。可别再胡闹了。”
天帝摆了摆手,让卓英退下了。
……
天罡神域七日甚至更久才开一次大会,最近是因为阴界大乱,才开的频繁了。
站在首排的贪狼仙君黎卿说:“禀天帝,北冥大乱,至今未能平定。这不失是一次进攻的好机会。”
所谓趁他病,要他命,便是这个道理了。
“臣以为不妥。”李灿踏出一步,肩膀碰着好友,有讲说讲:“北冥有鳞堤阻挡,除了含章仙君情况特殊,旁人想要翻越并非易事。…最主要的是,人家北冥内部事情内部解决,咱们神仙不做落井下石的事儿。”
“怎么叫落井下石了?”黎卿咂舌:“这叫战术。夫遂难道没读过兵书么?”
“本君读的兵书比你这辈子说的话还多。”这一点李灿倒是很骄傲:“但兵书归兵书,神仙是神仙。咱们与凡人还是不同的。”
“虽然不同,却也相同。你对他们仁义礼智,他们不见得以德报你。”
“那也不能落井下石,趁火打劫。”
“你是怕了那蛟龙吗?”
“笑话!”李灿厉声:“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崽子,本君会怕?”
“毛都没长全的崽子,险些将你药死…”黎卿冷冷讥讽着,心里更多的是对蛟龙的厌恶。
李灿面上略挂不住:“你这人你……哪儿那么夸张!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子棋你…我、我就是睡一觉的事儿。”他嘟囔着:“搞得像你暗恋老子。”
“放你妈屁!姓李的,你分不清好赖是吧?”黎卿勃然大怒:“你精虫上脑了,还以为讨好方诸就能跟他做道侣吗?不可能!他早跟他那个小徒弟暗通款曲,狼狈为奸了!不然何至于违逆纲常怀上孽障!”
这大庭广众的!!
李灿的火窜起来,还不等他动手,一杆玉竹直接抵在了黎卿的嘴上:“注意言辞。”
众人这才想起黎卿这话把脾气乖张的四尺玉也骂了进去。
“够了。”天帝冷声。
白振易出手抵开玉竹:“诸位消消气。”
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,你会拉架。”四尺玉退下几步,向天帝作揖:“臣鲁莽。”
白振易收剑笑了笑:“本君也不是每次都看热闹。”
天帝道:“都是什么身份,竟一言不合便要动手。”
几人拱手告罪。
玄穹支着下巴略略思考片刻,“黎卿说的不无道理。从来都是天罡神域循规蹈矩,妖魔鬼怪无法无天,才让相柳这样胆大包天。”
迟钝如李灿都听出话音不对。
“孤警告过他,不要碰流觞仙君。既然是妖魔不义在先,吾等何必唯唯诺诺。”玄穹沉声说,“黎卿,孤封你做神锋将军,赐兵十万。李灿,孤封你做神勇将军,赐兵十万。你二人于下月初十六,挥兵北冥。拆鳞堤,灭相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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诸咪:daddy再爱我一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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